Poetry - 信念的踵

Posted on Dec 24, 2023

信念的踵

那时人人都在谈论末日即将来临,
打开电视只有雪花,印刷的报纸
空无一字,火车和轮船日夜鸣笛,
电台循环播放祷告和钟声。
而传说的日期正铁蹄般迫近,
如同一个不安、无处可逃的长夜,
记忆的雨和睡眠的雨一同落下。
已是冬至前的最后一天,
我们一家准备告别生活的房间,
如今它充满了意义的回声。
拉上窗帘的那一瞬,
它就变成暗色的花园,
谈话的轮廓立在桌上,
用旧的厨具洁净地反着光,
混沌的锈迹雕刻冰箱,
它们全都美得令人难忘。
在这细节的漩涡中
我忽然领到一个任务,
按照从杂志偷听来的说法,
“去找两个使者,
他们带着拯救世界的秘密”
现在他们的身影正在楼下踟蹰,
我紧张的手指不由地搜集起财宝,
没有更焦急的愿望要同他们交换。
避开那令人胆颤的升降机
以及它们毫无征兆的故障,
一条宽敞的逃生通道已准备好。
我抡起满载的背包就出发,
怀着一丝临行前的渴意,
用力推开那捷径的铁门。
一朵纸花别在锈蚀的把手上,
我曾用折断的羽毛装饰过它。
顾不上抗议般刺耳的声响,
他们目送我踏上这尘封的梯道。
很快就只剩下空洞、恐怖的回声,
陌生的旧物,魔术般凭空显现,
读不出声的钟摆,在失准中微弱地倒走。
我小心挤过刚好平衡的木箱间隙,
它们肥胖、落满尘埃的身体不曾颤抖。
这使我慢下无知的脚步,
抬起头,一扇爬满苔藓的窗正对着我,
默默承受那不光彩的水渍。
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
一个女孩,有藤蔓般的手臂
她正安静、好奇地望向我,
我无意的目光几乎要将她割伤。
当我冲下楼去时她果然立在原处,
一身悠长的连衣裙系满丝带,
脸蛋全是稚嫩的试探与局促。
她在虚情假意的橱窗立了太久,
耳垂已有赌注般的冻疮,
心户上贯穿旁观的裂痕。
我一边倾心于她美丽、赤裸的身份,
同时两难地克制自己犹豫、心软的弱点。
一个严肃的声音却在说:
“让别人在你这里活一次”
于是我鼓起勇气,告诉她:
“大陆分界,为妊娠祛魅,
漫天星辰,是仪式的落款,
一台机器制造日落与潮汐,
你能感受灭绝动物的痛苦吗?”
她低头,流下仓惶的眼泪。
不知所措,像吹散的茅草。
我们的空间被喜剧般的白所围绕,
倏忽间身上已落满思考的棉絮。
盲的蛾子,穿过世界的任意门。
我们就在毫无准备的机遇中相拥,
仿佛在雨中等来意外的电车,
仿佛亚热带的季风转向时
惊醒的记者,支起灯与帷幕。
而我感到自己,正兴奋地颤抖,
像刚从水中被救起的落难之人。
我的肩上是她指尖的重量,
我的耳边只有停顿的心跳,
我看见失重的窗口飞进蝴蝶,
剪彩的光影,宛若猜测的波纹。
仿佛已不需要更彻底的言辞,
来明说她箭矢般的心意。
我快乐得像道口的铃铛,
想立刻写一封信来告诉
说,“我恋爱了,
和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
有时幸福得让人懊恼,
竟分不清阴影与隆重。”
可正当我上楼时,
就看到我的亲人正在死亡,
隔着半透明的墙壁。
他们宁静得像,夏季琴房的光。
小小的诅咒,鸟儿般地停在
他们的肩膀上。近乎天真地耸动,
在等待被夺走,最后的呼吸。
而我转过头她已消失不见,
甚至来不及道别,看上不堪的一眼。
黑暗中,怀揣的硬币纷纷掉落,
糟糕的金属声,宛若钻进规诫的蚌壳。
逐一地捡起,又如打工卖去自由身。
还有那狡兔般的最后一块,何从下手。
唯独庆幸是清点时,
一颗宝石发现了我,
拨开大学的乌云。
它,用流利的沙盘
为我推演大国博弈。
接着便凯旋般宣布,
它,已自证了数学的万能。
我抢过它并挪用至自己的心事上,
只需更改一些枪支弹药上的假设,
很快就看到令人兴奋的结果。
于是我选择相信它决定论的部分,
下楼,参加一场唐璜们的贵族舞会。
先生和女士,脚踝绑起皮筋,
他们的穿着像扑克牌上的人物。
总是迷恋权力,将战争视为环节,
丑陋地赢下,只为算计的锱铢,
走在道德的红毯上,渴望成为美。
后悔时我已被海浪般的人群堵住退路,
几只钠灯射出剧烈的黄光,
一支乐队,在国王的画像前掷起骰子,
售票员剪去票根并祝我赌博好运,
可我没料到她竟在这其间,
已沉醉于某位先生的美貌。
用心地观看,脸上正是她沉着的色素,
在音乐的唆使下,他们跳起庄重的舞蹈。
我想她就是会做死亡圣器的人,
她的鼻子像兴奋的裁纸刀,
炫耀着满地被武力推翻的假设,
我意念的罗盘早已满盘皆错,
我像歧路里的亡羊钻进篱笆。
而她的眼神一旦归位,
我立刻感到自己,
被无数的曲线困住,
像在某个角落低着头,
轻易地,削着一只木质桃核,
对着镜中的形象记恨,
甚至不知道身处的档期。
我站在中央,不仅碍事,
也让空气中的音乐变得不和谐了。
我远远地
看到一个男人正向我赶来。
于是我拿起武器:
“求求你,陌生的朋友,
帮我拦住那索命的瘟神,
趁酒力还能支撑我到转折段。”
我的笔————我的首饰,
就让黄昏的诸神握紧它,
所以我被抓获时脱口而出:
“希望你们全都会爱我,
这个未竟的故事会困住所有人,
我将写下宗教式的排比句,
天空响起的皆是我的回声,
即使上帝也将……”
“上帝,那个瘾君子,
他对人事已不闻不问。
你被从众的传说迷惑,
崇拜这个不幸的楷模。”
他起身焚毁我倾心的书稿,
随后没收我珍视的版权,
一并褫夺我巧妙的姓氏。
“不必再继续这个故事,
设置委婉的变数,
为逻辑的自洽所困,
与想象的人物彼此囚禁,
你这令人啼笑皆非的作者。”
说完我即被投票陶片放逐,
理由是令人不悦罪。
在法官们得意的哄笑中,
构成我的证词也在背叛,
充数的陪审团陆续退场,
两个温柔的壮汉将我举起,
这仿佛在开一个殖民地似的玩笑:
“让你骄傲的也会消失”。
他们歌唱着,美好地将我流放,
随后就消失在茫茫的楼梯里。
现在我毫发无伤地坐着,
像被征发的地主,
面对家园的坟墓。
墙上染病的影子在思考,
地面布满乌有的竞选传单,
这才启事般地意识到,
要找的使者已经错过。
就沿着向下的方向,
自我质问般地行走在
每一对相似的转角上。
所以究竟是什么信念,
被先知般地封进,我胸口的护身符。
日复一日地向我告诫,避世的金条。
将我带到,这令人绝望的落脚之处。
听,它在隐约地起伏,
仿佛也拥有了仓促、了不起的生命。
于是我拆开这颗跳动的小心脏:
是一块廉价的佛像,
背面透出血痂般的光。
是一张受潮的卡纸,
拥挤着难懂的咒语。
还有一只,不知从哪次
无比漫长的恶作剧中
幸存的甲虫。

2020.6-202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