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aft - 2023
2023/01
这块奶酪散发着氨味,它已不新鲜。雨天,我拿起伞到路对面的超市去挑选新鲜奶酪,跨过路中央那条深深的沟渠,就过去了一星期。我得赶在保质期之前回来,厨房里烤熟的面包已变得坚硬,蓝莓要么已经脱水要么已经腐败。跨过马路,等到我伫立在门口,收起伞,又过去了一个星期,而雨还在下,保质期鼓励我要多出门。
我已经和这几个人围坐了一下午,无精打采,我正要离开,路边车灯的反光镜正好将一束光刺进我的眼睛,我感到一阵头痛,一面镜子里的我对我说,你将要像猫杀死一只老鼠。一座时钟里的我对我说,相信我,即使我原本的设计已经在崩解。一台电视里的我对我说,大雾来袭,比赛变得很抽象,我要如何为你讲述。一幅画中的我对我说,我是只存在于市场中人们的对话里,一条无意义的鱼,很小,很轻。一个空中的我说,想象是沙发上的坐垫,而我正抱着它沉思。另一个我告诉我,说我没有在分娩,那坐垫上隐隐的血液,是从我的想象中渗出来的。
这间房间里到处都是我的回声,我曾经说过的话,无论是有用的还是没用的话,都被困在这间房间里反复回放,需要好几天才会慢慢衰减。我就是在这间房间里工作的,那些声音:自信,失望,喜悦,愤怒,都在我的耳边回响。我常常无意识地停下手中的工作,仔细回味那些声音,仿佛在重新遭遇过去某个时刻的我,感受他们在情绪上的完美,聆听他们的低声暗示,与他们在记忆中达成默契,成为永远的朋友。而就在这个过程中我忽然辨别出有些声音中的人不是我而是别人,我试图把他们从房间中清除出去,但叛徒没有那么容易发现,即使是曾经被我信任的我,也开始四散奔逃。正午,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地板上,将整个房间温暖起来,“也许每一个我都或多或少地掺进了一部分别人”,我想着,走出了这间房间,已经有了一些不健康的颜色。我感受到那些声音中的我在我的背后重新合并成一个,我看不见,我听不到。“也许每个我都是别人”,我想。
“主席,你不过是暂时免于牢狱之灾的人”
肺腑银行
时代的零件
我们两个人之间,究竟是谁会参加谁的葬礼
撒一个临时的谎。
已经越来越难理解那本书里所写的内容,失望之余,我准备将它重新归还给图书馆。在放置它的书架周围,分别是亚里士多德和黑格尔,“他们的错误我不会再犯”,我想着,把它插入到的写着贴着《偶像的黄昏》标签的位置上,但我听见它对在我说:“接受我的暗示,或者不,我知道你有没有在真的爱我”。
接下来你意识到你意识里的杂音,这句句子不应该接在刚才那一句之后,即使它是那么自然地发生。但自然并不意味着应该这么写,有一个积蓄已久的想法抢走了话筒。那只是一次自然的上下文切换,而我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完,请让它继续说下去。我把这种时刻收集起来,作为“我是一群人”的证据。
吃饭,洗澡,睡觉,写作,对谈,散步,工作,似乎构成了我全部的生活
2023/02
了去吧,那些新闻
我刚进入了迷宫就看到了终点。我问将我送到这里的同伴:这真的是你说的迷宫吗?他说,是的,这叫做直线迷宫,你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入口和出口首尾相连,这里还是一个封闭式的长形广场,只是周围装上了灰色的围墙;一条有限的跑道,只不过人们只在上面睡觉从不奔跑;一间狭窄的教室,你需要学会与你的同学共享同一个空间。我被他说糊涂了,我刚踏进去就看见这是一条死路,和那些在死路上的人。他将铁门关好然后轻轻上锁,他是一个称职的狱警,我想,刚才我不小心轻轻地暴露了自己一下。
他们把我的眼睛蒙起来做训练
我对我是否能稳定地产出作品是不确信的,我会轻易地被环境影响,在某几个月里,我常常只能写出几个不连贯的词语,句子也写不成,更不用提故事了。我脑海里空空如也,没有一点想象,没有时间允许它发生。每当那时我就会感到恐惧,面对着我空白的草稿。但是我又是十分确信我会写作的,至少它经受了考验,至少在最极端的环境下,我也会在无意识之中发明什么新的词语,这已经是一种习惯和本能。我是两个人,一个无意识星球的皇帝和他的史官,他们通过遥远的无线电相连。
不是所有的种子都会发芽,不是所有的想法都愿意被扩写成一个故事。
2023/03
白天越来越浑浊,每一天的天气都犹如沙尘。但这并不是真实的,我走出我的汽车,它的玻璃仍然干净如洗,它在泛黄的底色中反射着正午的阳光。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有时一些显微镜下的微生物会进入我的视界,它们有透明的身体和骨架,在我的天空中游走,逐猎,伏击。我常常在一条小路上行走,我不记得它们是怎么出现的。
把旗帜插在海上
不明所以的纪念
密不透风的故事
春游的大巴车没有不吵闹的时候
所有的研究都陷入困境
它,一只昆虫,不懂装饰。
时钟上的数字是乱序的
梦中的你不再说话,我知道是我在忘记。
永恒的幼稚与我一同前行,幼稚追赶着我们。
2023/04
记忆是一列火车,我登上它驶向喜剧镇。打开门,每个房间都是一间宇宙,每个房间里的人都试图和我说话,我只看见他们热情地探出的头却看不见他们的身体。这让我感到这列火车里的空间无限大。晚上,我们驶过山谷,看到山坡上星星点点的灯光,看到雾气和桥,我们在这样的夜晚中讲故事,那些故事都仿佛不会终止。
在禁闭岛,一切都是黑白的,无论是书,建筑,食品,还是人物的脸。我们的表情也不再那么具有张力,眼神中只有怜悯,因此,我的生活变得很安静。每周五,我都通过镜子和未来的自己交谈,听到他讲述他的人生如何流逝,为他短暂的彩色人生赞叹。我那时还是25,或者26岁,时间停止在那里。
在那间控制室里,我和我的同事想了许许多多处理故障的对策。我们将它们记录在笔记本上,便签上,白板上,电脑上。那些冷酷的钢铁之心,活在我们精妙的计算中,就犹如它们金属的身躯,任何一点时间的腐蚀都在范围之内。我们在相处中越来越了解互相的习性,在夏日的午夜睡在工厂的噪声里,这一年,我从来没有那么开朗,认识那么多朋友。我的同理心,已经无法将人与物区分。
我与同我一起生活过的家具们合影留念,如今我们不再互相需要了。我把他们想象成笨重、不会说话的朋友。直到一个日期像压路机一般驶来,我们的记忆就从此被拆散。
“什么也阻挡不了统一的愿望,无论是一堵墙,一道海峡,还是一条军事分界线”————民族主义宣传口号
一个晴朗的下午,我躺在坡上,天空的穹顶很高,四周很宽阔,风吹草地的音乐很响亮,我几乎听不见别的声音。
我和你,中间隔着一层算法
我们对他人的死并不在乎
在草地上休息,春风吹过我废铜烂铁般的身体
在写作上,重要的不是这个世界怎样,应该怎样,而是你是怎么想的,你当时究竟感受到了什么。我站在一个庞大,宛如迷宫的自我面前,尝试解开它的所有奥秘。
2023/05
我感到故事像桃子有一个坚硬的核心,我问它:什么时候你会融化,它说:当你思考我的时候。我就这样将它放在橱柜里,从春天一直到第二年春天,它在黑暗中腐烂,发芽,然后死亡,变得干瘪。今天我打开橱柜,很惊讶地看到它已经融化成一滩粘稠的污渍。我问它:你是什么时候融化的?它说:当我已不能成为我的时候。
上帝仅仅是提出一些问题就能让我们忙得团团转
流下几滴亲人之泪
一种想法,它寄生在你的身体上,那就是想和自己所爱的人逃离到一个遥远、废弃的地方,保留文明的火种,无论到哪儿,我们都固执地保留着我们的口音。
5月没有草稿,大多数时间都花在搬家,写小短文 (完成的、未完成的),工作,还有和政府打交道的纸质文件上。借这个夜晚,简单聊一聊最近写作上的一些想法,希望我的读者们能理解。我很少很少聊这个话题,一是觉得如何写作是各人选择,没有好坏之分,作品是最好的证词,很多时候只要能写,就是对的;二是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独特的见解,只是顺着自己的偏好刻意地写了一些我认为的好的作品,虽然它们粗糙,不完美,也许是受限于我的能力,也许它们就应该是如此,我不知道。
我写充满歧义的故事,我写能从许多不同的角度被解读的故事。当一个故事从作者手中被交给读者的时候,那么它就不再属于作者了,如何解读,完全是读者的自由。我作为它的作者,我当然知道我在故事中想表达的含义,但我也很清楚我常常不能将自己希望表达的含义传递给读者。所以,我放弃了把某个准确的含义在故事中传递给读者的想法,当我的读者产生误读时,我反而感到快乐,因为我的读者从不同的角度理解了这个故事——也许是我从未想到的。我喜欢这些看起来意义不明的故事,因为它们仅仅是“看起来“意义不明。我的故事属于那些爱好思考的读者,在反复阅读这些故事的过程中,思考这些故事的解读本身是一种乐趣。我写没有废话的故事,所以它们非常简短,这些故事中没有一句话是多余的。我喜欢用象征,因为这些象征充满歧义,但你若要问我我更喜欢这些象征如何被解读,我想,也许是它词本身、不含象征的含义。如果要问,有那么多解读故事的方法,哪一种才是我希望的,我会说,最简单,只从情绪上感受到的那一种。词只有词本身的含义,情感只有情感,结构只是结构,不需要更多多余的想象。我很耐心地写这些故事,它们会在完成前在我的头脑中不断地修改,或是为了等待一年只为了一个完美的结尾,我很自信这些读完故事不是在浪费你的时间,因为它们都是经过考验的。这几年,我警觉地和我的同辈们保持着距离,通常我们只会用作品交流,生怕一些写作上的观点会互相影响,使得自己又慢慢失去了好不容易找到的自己的声音。我也很少在作品之外用第一人称写作,因为那样会让我感觉紧张,不自由,很多个我会在暗中争夺话语权,但是在故事中,它们每一个都有安身之处。
2023/06
阳光照在字母表上
在故事里假设你我都是健康的人
最后一个稳定版本
一本秘密的书,记录着对你不利的证据
用一只钩子勾住现实
一个陈列抽象名词的房间
用一个奖项拼出地图
向一台日志服务器留下你的死讯
你像一个具体的建议
懒惰的善鬼
习惯的书角
没有钱,你就会被说服
我的故事的开端是一段十分钟的空白,少了显得不够,多了显得无聊。你走进一座迷宫,首先有十分钟是手足无措的,是吧,需要探探路,做一点标记,我得让你也找到这种感觉。我的做法也很特别,一般的作者都是写一些可有可无的废话片段,但是我就什么都不写,我留空白,我希望我的这本书的页数是可变的,他们翻得多少,和剩下的页数都没有关系,直到翻完十分钟,故事才会开始。我会把这本书留在森林里,封皮是枯叶,让路过的人寻找。
2023/07
老师拿来一块巨大的白板,那块白板上空无一物。老师说:“这是一幅精彩的作品,让我们尽情地想象”。是的,那是一幅动态的画,上面的色彩不断变换,光线,角度,色泽,都是我们从未见过的。我常在沉默时想起那块白板,在睡眠中梦见那块白板,在暗室中等待那块白板。一天下午,我在洗手,水池里盛满了水,无色无味,像极了那块白板,以及我们的大脑背后,那块小小的液晶屏。
2023/08
她哭着哭着,就停了下来,好像没那么难过了,只是像看电影一般注视着十字路口,人群与车流穿梭的银幕。哭,也不会改变什么,这次也一样,她感觉自己还是不明白,这个世间种种自相矛盾、首尾相连的道理,没有一个看起来可靠的。渐渐地,也不会再有这段记忆,关于哭泣是怎么停止的,研究上始终是一片空白。
现在我坐在警察局里,我努力回忆那个在梦中枪杀我的人:他穿着军装,并不高大,但声音里满是权威的自信。他逼我说出我的同伴和我自己的身份,我说,我配合,但我只是一个没用的棋子,他们利用我,他们支付我微薄的薪水做这份工作,但我对他们一无所知,这个等级森严的组织对我处处戒备,有时我在怀疑,我是在为谁工作。我从没有受过嘉奖,没有听到一句创伤后的同情与抚慰。他们,只是一次次冷静地向我发来表格,要我一一填上。我能交代什么呢?我说完了,你开枪吧。他恼羞成怒,骂了几句,走到我身后,接着我只听见弹匣落地的声音,思绪就止不住地坠向宁静的深渊,什么感觉都消失了。我醒来,摸了摸身体,还是完好的,没有流血也没有疼痛。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他犯罪的事实确凿无疑,警察先生,请你记录下我的口述,以便作为日后审判的证据。替我找到他,无论是五年,十年,二十年,还是永远,谁能保证一个逃犯不会犯下其他严重的罪行呢?警察听完了我说的话,流露出一脸厌恶的表情,他无情地转过头去接听那已经响了有一阵的电话,随手丢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已受理,不予立案”。
为陷入僵局的诗歌和小短文寻找方向的方式:把草稿中的文字都再读一遍,看哪一段会打动自己,顺着被打动的部分想。如果一篇诗歌或是小短文无法打动我自己,那么读者也不太可能觉得它好。
2023/10
我已经修好了你的披风
不断有人将魔术带到人间
哪一种浪费生命的方式更令人尊敬呢
那些故事像是我和我的朋友会在生锈的草原上讲述的
2023/12
无价的线索
这本小集子分两个部分,在“有思想的部分”中收录了三首诗,比较晦涩也不好懂,给几个朋友看的反馈也很一般,对诗中象征的运用有些意见。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它们的喜爱,并且认为在它们之上,我第一次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语言。我仍然难以忘记那个我在南京西路的办公室里写完《事后的花纹》的那个下午,我吹着口哨溜出了办公室,那时我还在IQVIA实习,做着极其无聊的会议纪要工作。走在回家路上我感觉今天自己是一个写神话的人,我创造了一种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的事物。其中《返俗的国王》是在观看贝拉塔尔的《鲸鱼马戏团》之后所作,大致杜撰了一个坚持日心说的学生在宗教学校里的所思所想。《事后的花纹》则是从女性视角描述了面对有性暴力的对象从爱到恨的过程。至于《信念的踵》,它大致描述了在2012年前后玛雅世界末日的流言不攻自破后,我对宗教从无条件相信到开始产生怀疑的过程,但其中也夹杂了许许多多我童年的生活经历、爱情、死亡、写作的野心,它也可以看作为我对自己青少年时代的追忆,当时种种冲动的情感,如今已无法再复制,只能由文字来稍稍描摹了。
在“没有思想的部分”中我收录了这四年写的一些小短文,通常在1000字左右,比较容易理解,也算不上世俗意义上的“好”,很多都是纯粹靠想象力创造的作品,写法也不讲究,通常就是靠想法非常野蛮地完成,标题也很难起。我分别讲了一个讲我高中时候双重人格的故事(《历史》),我在放弃直博后重新梦见我直博考试的那个下午去景山的故事(《囚徒》),一个关于我想象中的书籍的故事(《笔录》),两篇关于智性恋如何感受爱的故事(《仪式》、《假设》),一篇小学时与同伴玩发明规则的游戏的故事(《游戏》),一篇在圆明园散步时的有关人类的历史与未来随想(《地图》),一篇回忆苦涩的初恋以及分手的故事(《审判》),一个纯粹的梦境(《下午》),一个快毕业时在回家路上听着音乐突然冒出的想法(《节日》),一篇将梦中的音乐学院与现实中的狗尾巴草花园缝合在一起的故事(《叙事》),一篇纪念我和我的好朋友苦涩的成长经历的故事(《骑行》),最后还有一篇为公益而作警醒台海战争的故事(《告别》)。它们都没有什么深意,基本上读到什么就是我想表达什么。说到我想写小短文的初衷,是感觉自己的想象力无法打发,而写诗的劳累使我感到困惑,所以就放下所有自我的限制,试试看能写成什么样。一开始的几篇还略显混乱,但后续越来越往一个完整的故事的方向发展。也是从这里,我开始发现自己比起诗歌更擅长小说。